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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夢散文《羞女山》

來源:時尚冬    閱讀: 2.04W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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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夢(1950年11月-- ),原名熊夢雲,湖南益陽人。作家,中共黨員。1967年初中畢業。1970年參加工作,歷任工人,當過儀器裝配工、團委書記、工會主席、湖南益陽市廣播站文藝編輯,文化館文學幹部,《湖南日報》文學副刊編輯,專業作家,文學創作一級。湖南省作家協會第五屆理事。1980年開始發表作品。1984年調湖南日報任文學副刊編輯,1987年年調湖南作家協會任專業作家迄今,1988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一級作家。

葉夢散文《羞女山》

羞女山

葉夢

我固執地不相信那些關於羞女山的傳說,那沉睡的臥美人——凝固了幾十萬年的山石,怎麼只會是一個弱女子的形象呢?

羞女山是資水邊一座陡峭如削,狀如裸女的峯巒。

我去羞女山,並不指望真能看到那據說是神形兼備的羞女的芳姿。我唯恐象在巫峽看神女峯,滿懷着勃勃興致去看,末了卻大大地失望。

我盼望去羞女山,多半是爲了那誘惑了我許多年的羞水。羞女山永遠有神奇的泉水,永遠有佳麗的女了。喝羞水的女子美,極古以來人們都這麼說。

然而,僅僅由於一支關於桃花江的歌,便從此抹煞了羞女山。全中國乃至東南亞各地,誰不知道“桃花江美人窩”呢?

其實,這“窩”並不在桃花水源出之地,而在百里這外的羞女山。

爲了卻這多年的夙願,我和一幫朋友相約去了一趟羞女山。

當我們飽餐了這遠近聞名的“羞山面”,痛飲了果真妙不可言的羞水,還登上了羞女山的最高峯,我只覺得那山確是一座秀麗、峭美的山,雖有幾分女人體態的特徵,那多半還是藉助人們馳聘的想象。

當時我們只是帶着一種凡夫俗子的滿足離開了羞女山,踏上了歸程。

不過,走的時候,我的心裏老象牽掛着一點什麼,仔細一想又找不着。

汽車離開羞山鎮,渡過資水,開上去縣城的公路。我忍不住側首向對岸的羞女山作最後一瞥。 驀地,我驚呆了。對岸的羞女山,什麼時候變作了一尊充盈於天地這間的少女浮雕?車上頓時起了一陣驚呼。同車的本地老鄉告訴我們:只有從我們現在這個處所,方能看出羞女的真面目。

我擦了擦眼睛,那斜斜地靠着陡峭的山崗,仰面青天躺着的,不就是羞女麼?她那線條分明的下頜高高翹起,瀑布般的長髮軟軟地飄垂,健美的雙臂舒展地張開,勻稱的長腿,兩臂微微彎曲着,雙腳浸入清清的江流。還有,她那軟細的腰,稍稍隆起的小腹和高高凸出的乳峯。在暖融融的斜照的夕陽下,羞女“身體”的一切線條都是那樣地柔和,那樣地逼真,那樣地凸現,那樣地層次分明:活脫脫一個富有生氣的少女,赤裸裸地酣睡在那夕陽斜照的山崗。我似乎感覺到了她身體的溫馨,看得見她呼吸的起伏。我祈求汽車開慢一點再慢一點。我使勁盯着不敢眨眼。我耽心我眨眼那功夫,那“羞女”便會呼地坐了起來。

我被羞女全美的“體態”震懾了,心靈沉浸在一種莫名的顫慄之中。我感嘆造化的偉力……

“媽媽,羞女在撒尿哩!”那是一個小女孩清亮亮的嗓音。我的心在顫抖。我害怕這小女孩的直率,一看,果真有白練般的一線山泉從“羞女”兩腿間的山凹裏飛流而下,消然注入江中。我的臉陡然發燙了。我着急地想:只有從山那邊扯來一卷白雲,快快地給羞女裁一條紗裙。我恨不得車上所有的男同胞統統別過臉去……

這時,我的腦子裏突然擠滿了無數個“羞”字。

一位鬚髮皆白的老爹坦然地說:“這叫‘美女曬羞’呢!是我們咯鄉里的一方景緻。”倒是這位老爹那純淨無邪的眼神,鬆緩了我一顆緊張的心。

於是,我又大睜着雙眼,從羞女“身”上尋找我們攀援的足跡。

哦!我們原來是攀着羞女的腰際上山的,沿着她那高聳的酥胸,登上她翹起的下頜,貼着她的溫軟的耳際,然後順着她飄垂的長髮下山的。

我的心底突然冒出一縷縷溫熱的情絲——我們曾經投身她那溫軟的懷抱,感受到了她那母親一般的柔情。

我們一踏上羞女山那險峻而綿軟的山徑,腳下便發出一種來自山肚裏的空濛而帶共鳴音的回聲。彷彿我們每走一步,那羞女便以她母親般的心音招呼着我們。

我們一行人走在山徑上,那鏗鏗之聲此起彼伏。當時,我禁不住叮囑那兒位穿皮鞋的朋友:“你們千萬要輕點兒喲!小心驚醒了羞女!”

那羞女山的土層綿軟而富有彈力,但因土層太薄,始終長不成大樹,只有茸茸的綠草,疏疏的劍竹林,矮矮的灌木叢。這樣,整個山倒現出一種柔秀的美。

我的不知倦的眼依然圓睜着。我仰望着羞女枕在高崗上的“頭”——那是羞女山的最高峯。峯頂可是一個攬勝的好去處,只是風太大,在耳邊嗚嗚地叫着。令人奇怪的是:陡峻得連空人也難攀上的峯頂居然葬着一拱新墳。據說是一位殉情的男子。這人也真有意思,婚姻失意幹嗎要去死?要死,哪兒不能呢?偏偏選擇了這羞女山。許是想貼着羞女的耳際,絮絮地訴說他生前的怨情,讓他那顆受傷的心永遠安息在羞女那母親般的懷抱,並讓那嗚嗚鳴叫的風載着他的聲音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

他把生命連同不曾了卻的情債全都交與了這位羞女。難道他果真相信這山原本是一座有人的靈性的神山麼?

傳說中的羞女原是一個美麗的村姑,貪色的財主得見,頓生邪念。作爲弱女子的村姑,眼前只有一條路,逃!奔至江邊,無路。財主趕上來扯落了她的衣裳,她縱身往江中一跳,“轟”地化成了石山。財主也變成了一塊哈蟆石,被江水遠遠地衝到了下游。

我不相信這後人杜撰的傳說。大凡傳說中的女子,對於強暴,只有消極抵抗的份,除了投江、上吊、變成石頭,大概再沒有其它法子了。可眼前的羞女明明不是這樣的.弱女子呢!她那樣安閒自若,那樣姿態恣肆地躺着。哪象一個投江自盡的村姑?她那擁抱蒼天,縱覽宇宙的氣魄與超凡脫俗的氣質表明:她完完全全是一個狂放不羈、樂知天命的強者。

她是誰呢?

她的存在已經很久遠了,也許在有人類之前,在有人世間的善惡是非之前早就有了的。

她莫不是女媧麼?

對了,只有女媧才配是她!

也許,她在煉石補天之後,又不殫辛勤地捏着小泥人兒。她累了,便倚着山崗睡了,多麼愜意喲!頭枕青山,腳踩綠水,伸臂張腿,任長髮從那高高的雲端飄垂下來。她睡得很香,做了千萬年甜香的夢。

也許,會有人抱怨她仰天八叉地躺在那,未免不成體統,未免不象一個閨閣,未免太不知羞。但她爲什麼要怕羞呢?那是一個洪荒太古的年代,天剛剛補好。人,還沒有呢!是她創造出了人類,她是一位博大寬宏的母親。她裸着身子睡了,怎麼會想到要害羞呢?她又怎麼會想到:在她涅出的小泥人繁衍的人羣裏,會有那麼一班道學家,居然忌諱她裸着身子,居然還嫌她的姿態不合乎《女兒經》的規範。那些人不僅忌諱這個實實在在存在着的酷似人形的山,還忌諱着倉頡所造的那個“羞”字。他們認爲:裸着的人體是神祕的,更何況這光天化日之下毫無遮飾的羞女!於是,他們利用漢字同音異義,耍了一個小小的花招,改“羞山”爲“修山”。在編撰地方誌時,對此山真正的形態來歷諱莫如深,僅用了“峻峯如削,卓列江濱”八個字。

難怪羞女山多少年來“養在深閨人未識”,原來全是這幫道學家搗的鬼喲!

我曾經十分珍愛希臘斷臂的維納斯,可相形之下,那畢竟是人工的雕琢,即算栩栩如生罷,也不過師造化而已。而羞女山呢,她不僅有惟妙惟肖的形體,還具備着豪放、坦蕩的氣質和神韻。她得天獨厚的魅力在於:她是大自然的傑作,她是大地的女兒。她就是造化本身,這正是古往今來一切藝術家苦心追求的,然而卻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她露宿蒼天之下,飲露餐風,同世紀爭壽,與宇宙共存,她纔是真正的藝術、永恆的藝術!

從那汩汩的山泉——羞女醇甘的乳汁裏,從那山徑之上聽到的羞女的實實心音裏,我早已感到了她生命的存在,要不,羞水怎會那樣甘醇,羞山女子怎會那樣姣美,羞山地區怎會有“民淳俗美”的古風流傳至今呢?

呵,羞女山,你不只是女神偶像的山,你是一種溫暖,一種信念,一種感化的力量!

汽車終於無情地拉遠了我們與羞女之間的距離。望着那漸漸遠去了的、在暖紅霞暉裏依然十分真切的羞女,我的心底裏突然輕輕地冒出一句:

“你醒來吧,羞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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