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那一夜，是七月盛夏的一個夜晚。大暑節氣的第二天。夜幕在熾熱的餘溫下緩緩拉開，奔忙在都市的各色人羣，形形色色的身影都被籠罩在一張悶熱的天網之下。
突然，伴隨着雷鳴和閃電，下起了一場瓢潑大雨，突如其來的大雨滂沱得有點恐怖，就像雲層深處早有一雙偷窺的天眼，目睹着這個城市面容的污穢，也監督着浮躁奔忙的衆人，伺機用剎那間的一場洗禮，更新一下這個城市疲憊的容顏，也讓都市人感到一絲畏懼和清醒。在夜幕降臨的時候，它得逞了。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在很多地方都匯成了湍急的河流，在街頭巷陌肆意地流竄着。各種車輛，幾乎都是到中流擊水，倉皇地穿梭於都市的各個方向和角落。
史各莊，北京昌平市郊的一個村落，一個現代都市裏的城中村，有着各種各樣被當地村民拆裝擴建的簡易公寓，裏面是麻雀雖小，卻五臟具全，外觀則如一做座座鄉村堡壘，連接着京城小地主們的城幫意志，聯合管理着四面八方來京打工的北漂們。這些每天早出晚歸的漂流者，或形單影隻，或三五成雙，在熙熙攘攘成羣結隊的人羣中穿梭倒也忙的不亦樂乎。
然而，這場突襲的大雨，不僅在市區公路上軀趕着奔走的車輛，敲打着雨傘下的人羣，更是在這樣一個積水成窪的村口肆虐着它的淫威。村口是一個被圍圈起來的建築工地，據說要建成都市上北的繁華商圈，商住兩用的新樓開盤價，早已大大超出了這個區域商品房的平均價格。其中間只給出入的人羣預留了一個高低不平的狹窄通道。在這個通道和村子主體幹路之間的必經之所是個沿街而陳的攤位包裹着的有些低窪的空地，而此時這個空地，早已在瓢潑大雨的滂沱下瞬間就成了一個可以沒過腳踝的小池塘。
於是，在夜色下如行軍回營的北漂小分隊，便在這樣一個有些惡劣的天氣過後，被堵截在村口的低窪處。而我，也是結束了一天市區裏的一個會議，被裹挾其中。我和那麼多的行人一樣，都沒帶傘，大概還沒養成提前及時收聽天氣預報的習慣，或者習慣了漂泊路上的一份“英勇”，此時，是夜晚8點多。
因爲這個現代村落離公司近，所以選擇在這裏棲居一段時日，雖然已不是第一次走這段路了，但在這麼大的雨後還算是首次。下車後進入村口之前，雨水基本停了，只剩下一點毛毛雨，在永旺超市邊上不遠處如機場跑道一樣平坦開闊的道路還好，由於馬路兩邊有排水系統，路上沒有積下多少水。可走過新樓盤的施工現場到了此處的村南口卻發現那裏早已汪洋一片了。幾日前由於沒經過這裏，只是在帖吧裏聽說早有勇敢者在這裏“投江”衝浪了，今天何不來他個“現場採訪”呢，那該是多麼可遇不可求的生活題材啊！
可能是曾經做過記者的緣故，或許也是自己本來就對生活充滿獵奇心理，總是喜歡在市井生活中找到一絲亮點來。而此時情勢，本來貌似是一件壞事，已然成了好事。感謝上天給了我一個捕捉熱點事件的機會！此時，已然被圍追堵截在“積水潭”邊的人們，在陸續趕到這裏後，除了略顯焦灼和麻木的神情，大多數還是不乏實踐者，膽子還是很大地，立即表現出了高級生物本能的各種反應。其中很多人也不吝惜自己，不管穿的什麼鞋子，涼鞋，皮鞋，皮涼鞋，旅遊鞋，平底布鞋……也不知道是什麼牌子的鞋了，管它呢，“保命”要緊，此時也不思索，毫不猶豫地挽起褲腿就趟着河往裏衝，單身的人只能做孤膽英雄了，幫不了別人，也沒人幫助自己，就來個孤身入虎穴往前衝吧！而大多有伴侶的小兩口，此時真可謂“時窮節乃見”，於患難處見“真情”，表達了平時甜蜜過後的氣節來。他們互相攙扶着，其中有男的背起女的，也有大個頭姑娘和她的小個子郎君，在交換了鞋子後女的揹着男的，儼然一副相濡以沫的恩愛圖景，好一副急行軍情侶的樣子。我當時思索着一個和大家共赴患難的對策，猝然間急中生智，發現在剛要進水的地方有一個磚頭堆，估計是工地施工時臨時存放或被淘汰下來的磚頭，索性想，如果每個人拿一塊磚，相繼往前鋪地很快就可搭成一座小橋嘛，那樣豈不是助人助己、衆人拾柴火焰高的好事嘛！但是，如何在這個萍水相逢的際遇可凝聚衆人形成戰鬥力呢？還是需要一番付出和遊說的吧！於是，就站在那個入口處停下來充當了一個振臂一呼的號召者，大聲對過來的行人喊到，“大家請注意了，能不能團結起來，互相幫幫忙，大水當前誰也不好過去，我們排成一隊，後面的拿磚頭往前傳遞，走一步，加一塊，好不好？！”結果這批流動的打工大軍們並沒有馬上應者雲集。大概他們也沒受過什麼拓展訓練，或者還沒有植入團隊精神的精髓，很多人若無其事地只管趟它們的河。慈悲心使然，對中醫略知的我，按奈不住一份擔憂，對他們大聲地宣講：“你們着急走路可以理解，可是出着汗趟水會落毛病的你們知不知道？年輕時你們不當回事，中老年可能得風溼病的！”結果有少部分男女聽了我的友好號令後，先愣了幾個神，還是麻木地往前走了。心中不禁忖度，不過這樣的場景我是並不意外的。且不說此地的蟻族們素質如何，畢竟他們在學歷上估計也多是些偏低的打工族，有不少是做銷售業務的，大概急功近利之心昭然。其實，許多精神和學歷高低關係也並不大，畢竟企業集團裏不也有些高學歷的人就都有很好的團隊精神嗎？對於國人的某種根性大抵是深有體會的。在惆悵之餘，還好，終於有一個戴眼鏡的南方兄弟響應了我的號召，開始和我撿磚互助很快搭出去了幾米，但只有我們肯定還是不夠的，這時候身後多了幾個傢伙，順着我們倆鋪好的小橋尾隨我們走，結果我們前方因爲路斷過不去了，就暫停下腳，他們也怔怔地停下，我又繼續馬上傳令下去，“請朋友們各自往身後傳話，想過橋的，每人只需傳遞一塊磚就好，我們很快就能過去的，就當是個小遊戲不也很好玩嘛！”但開始明顯磚頭流過來的速度很慢，我們的人造浮橋前行的速度有限，後面跟隨而至的行人卻不含糊，整個是一幫卡油蹭水喝的和尚！不禁尋思着什麼時候國人能在一種情勢下，爲了集體和個人的雙重利益而迅速反應，出於共同利害的責任感而形成集結有序的力量呢？如果羣體沒有一種共同的責任理念，缺乏一個心底共同認可的價值觀或愛的信仰，容易實現嗎？而此時，我無法創造出一種利益分配機制，唯一潛在的機制也是天定的了，就是如果這些集體“遭難”的.羣體，能迅速在共識下團結起來，個人都付出一份力氣，則都能減少個人損失，至少我們的鞋子和腿腳不會被水浸泡的那麼厲害，就會避免一些得病的風險，這也算一種收益啊。就這樣我們繼續幹着，最先響應的兄弟充當了一號工兵，一步一鋪，我做了二傳手和發令員，配合他遞磚的同時，不斷地向尾隨的隊伍發令下去：“我們大家只需要動一小步，我們集體就前進了一大步，大家能不能團結一些，多奉獻一點呢？！”
有不少後來陸續趕到水溏邊的新人們，愣愣地，發怔地似乎不知道這裏人在幹什麼，或者在尋思着怎麼能快速通過浮橋的法子，除了小半的人還是配合了我們的工作，隨着傳遞磚頭而緩緩地前行外，其餘顯得很是麻木。而這個“工程兵部隊”也在徐徐前進，其中有個從我們身邊躺河經過的情侶中的一個哥們，還是很有熱心和血性的，大概爲我們的精神所感動吧，把傘和手裏的東西往他的女朋友手裏一推，二話不說，就跑回到我們開始鋪橋的地方，搬了一大落磚頭，運到我們施工的前線，隨後他又跑回去集運了第二落……我們很快要鋪到了水變淺的地方，我禁不住對後面遠觀的人說，“大家都請多配合一下，不要只把挑子撂給少數人行不行？！大家都奉獻一點力，我們的集體就前進了一大塊！最後受益的還不是我們每一個人嘛？”就在這時，前面的一號兄弟說了句，“啊，不好，我的公交卡可能掉水裏了！”，我知道他的彎腰動作是最多了，可能犧牲了身上的東西，我就對他說，“兄弟彆着急，找不到把我的給你吧！我坐公交車時間有限！”他說，“沒事，若找不到我再去買一張吧。”說着，把自己身上的兜兒和腰帶等都再緊了緊，做好深度防範動作，讓人感動，多麼優秀的一個戰士啊。個別好同伴因奉獻的犧牲精神被我看在眼裏，同時也注意到，後面陸續趕過來的行人大概爲我們齊心合作的場景所影響和感動，也開始積極地投入這場“集體戰爭”中來，人影的律動開始變的整齊，一雙雙做着機械運動的手搬運着磚頭形成了一道人肉長城，面對逐漸提高的士氣，我又小演說了一番：“諸位，你看我們一傳一像接力賽一樣，不僅可以儘快達到我們的目的，也是多麼有趣的集體遊戲啊，大家能不能多給點力，經營好你們自己的一個機會？！我們今晚的相遇是偶然的，我們在做的雖然是一件小事，但是今晚大家表現的精神將會永遠伴隨我們！”好說歹說地，我終於在“覺醒的”合作者的配合下完成了一個民間動員的工程。我心裏也在竊笑，不知道我這樣的臨時現場演說，是不是很戲劇化，很幼稚呢？但是，我覺得，自己能在此情此景下所說所做的都是出自一個熱血青年自發的反應，通過這件偶然的鼓勵互助事件，讓我們都在不斷地改善着自己。
陸續上地後，我對身後積極配合的小兄弟們曬了句：“在今晚的行動中能團結互助的人，將來都會是有作爲的！讓我們記住人生中的這一天吧！”雖然大家都是互不相識的路人，但我相信，在那些爲今晚的互助而熱心行動的人來說一定收穫了有價值有意義的一天，留下了人生中或許很難忘的一次感動！
這些陸續被“渡”上了岸的歸人雖然大多數在沉默中相繼離去，各回各的家，個別的女孩子對我說了句：“大哥你真好，像你這樣的人不多啦！”然後一笑了之，飄然離去。不知道她們此時心情做何感想，但我相信，這個夜晚對大家來說是平凡中很不平凡的。他們事後一定會回想自己在這次互助的事件中做了什麼。是啊，每個人的生命中要做的事情的確太多，但還有什麼比人性的友善、合作與愛心互助更重要、更有價值的呢？
小村上，炊煙裊裊，田間小路，阡陌交通，雞犬相聞，黃髮垂髫。近處的油菜花，鬱鬱蔥蔥，青翠欲滴；坊間的老水牛哞哞作響，垂尾低吟；老楊樹上的黃鸝望着樹下慢步的蝸牛，清唱相和。
晚間，細雨濛濛，似一場跌落着，妖嬈着的美。輕敲窗柩，淅淅瀝瀝，人們說：“雨，是上輩子折翼的天使，既然已經無法返回天堂，就選擇毅然降落人間。”細細聆聽，全然沒有鳴笛的喧囂以及令人睜不開眼的眩光，唯獨雨聲，原始的拍打着小村的泥土，敲擊着小屋上的泥瓦。雨團着層層縷縷，絲絲嫋嫋的霧；霧繞着朦朦朧朧，纖纖細細的雨，如若纏綿着的優雅，優雅着的謙卑。這如癡如醉的雨，令人魂牽夢瑩，實在不禁想去觸碰，卻又如此般不捨，只許靜靜倚身屋檐，聚神凝望，嗅着雨霧中清淡的泥香，這般，便甚是心滿意足了。
窗木油紙前，暗淡恬然的光暈，一團一簇，一絲一條，漸漸地，雨入夜半，伴着村民的夢，雨一直下着，落着。
晨霧將逝，朝陽仍在昏睡，隨着一聲“咿咿”作響，推開門扉，木屋中跑出一名小童，踏過泥潭，伴着一陣爽朗的笑聲，濺得滿身是你，身後，卻傳來一陣慈祥的笑聲：“慢些……”
小村上，瀰漫着谷香的炊煙，雨後的清晨，眯着眼，如此幽寂，清新，似一杯甘酒後的小醉，不知所措的令人一陣飄飄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