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黑、黑、黑、黑！
礦井下，沒有星光、沒有星亮，沒有星閃。只有我額前晃動的礦燈，礦燈如柱，穿透井黑，照射黑煤，掃過灰巖。這兒，是煤鄉煤海，是巖世石界，更是黑魔暗鬼。
岩石、岩石、岩石、還是岩石把煤緊裹密蓋。黑井黑煤，意味寒冷、死寂、殘酷，那是世人體驗不到的恐怖、卑微、艱辛。
井下，我們四人——我，小吳；大李；小李，大李弟弟；小何。我們平均年齡三十歲，大李最大三十五歲，只有他結婚並有一個孩子了。我們一個村，來自江北不大的小村，是今年春天大李回家把我們帶來的，說當礦工掙錢。我們要蓋房子，要成家，尤其我最小，在復讀高考無望的情況下，也跟着一起來了。這是小煤礦，是個體老闆開的。
小煤礦在江南的一個山中腰，第一次來，我看好美啊，環顧山，山，還是山。我着迷了，看春天山，如幅幅綠色的幕布垂天而降，抖動着綠的光彩，那墨綠的樹幹，碧綠的枝條，翠綠透嫩黃的樹葉，在晨風中，在晨陽下標新立異，恰似一幅流淌着綠的油彩畫卷，那腳下淙淙作響的小溪，也被這綠感染，不然何以清純透明？
井下，我們四人“挺”小眼。三班倒制，老闆叫我們同村人爲一班，大李爲班長。南方地下煤層，沒有北方地下規整，就是同一井田，其地質情況也不相同不穩定。煤層，多呈豆莢狀或雞窩狀分佈。但這裏，地下相疊着幾乎水平的abc三個煤層，且層距只有25米左右。我們的工作就是在C煤層中向上“挺”開一個眼，與巷道貫通，使主斜井送入的空氣，和井下產生的瓦斯，由抽風機抽到地面，形成通風系統。煤層開切眼後，才能在上層b煤層打巷道開採。“挺”，就是奮力向上的意思。“挺”，在黑暗的地下，其工作艱辛是語言無法表達的。但還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危險——一是頭頂煤層破碎落下，掘進者如何立腳如何防砸；二是如何躲避瓦斯有毒氣體；三是如何防止頂板透水。最危險的是井下透水。透水又分爲頂板冒帶水、煤層水、底板水。一旦發生透水，礦工無處可跑。爲防止頂板透水，一般井下要留煤柱支撐，但老闆爲求得企業最大效益都是少留煤柱。
現在，我們井下四人輪流向上掘進。一人半小時向上掘進，另三人清理落下的煤石。大李小李中等個頭，小何個頭一米八以上，選做籃球運動隊員一定不成問題。小何妹妹是我同學，她考入東方大學了，小何就是爲妹妹每年的學費來打工的`。大李一直在這煤礦做掘進工，已經五年了。爲了不扣工錢，他每年僅回家兩次，坐長江小輪，輾轉回到鄉間，與妻兒老小團聚一場。家裏因他勤勞節儉蓋起了樓房，於是他把弟弟小李也帶出來打工掙錢。礦燈如柱，穿透井黑，照射黑煤，掃過灰巖，也掃過我們面孔，都是黑人一個，只有牙齒顯得格外白。我們來到這裏已有半年了，是秋天了。山腳下一棟平房，黑磚黑瓦的平房，是我們宿舍。我與小何住一間，大李小李住一間。平房門窗向南，對山坡，是通向井口的碎渣路，門前立有幾根廢鐵軌，扯着鐵絲，是我們曬衣繩。早上我們四人在下井前都曬被子，鐵絲上有我們被子曬太陽。
我們在死寂的井下“挺”眼。前一班已“挺”上去很深了，我們這一班有望“挺”穿。我們既要向上挖煤進尺，又要用原木支撐。此時我在上面用風鎬“突突突”掘進。突然，頂上煤垮落下來，一股強大的水柱噴頭蓋臉衝下來。我蒙了，只聽大李在下面大叫：“透水啦！透水啦！”水，無情的水從我頭上灌下，我本能的緊緊抓住煤巖，緊緊抓住不放。可能是兩分鐘時間，我頭部在垮落的b煤層口，上面的水已泄盡。可是下面沒有聲音，我低頭用礦燈照看，不見他們，只有黑水波動，我頓時陷入絕望之中。
黑、黑、黑、黑、黑！
黑魔暗鬼，我只一人，我只一人，我只一人！
恐怖、恐怖、恐怖！就像做夢，只有大李聲音：透水啦！透水啦！
三天後，我被救出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我聽有人說。我躺在擔架上，隱隱看山茫茫，樹幹枝條枯葉，風中哀飄；山腳下黑磚黑瓦平房，站立的鐵軌，扯着的鐵絲，是我們曬衣繩，鐵絲上有我們被子曬太陽……
他們死了，剎那間凝固入死寂，死在寂寞的礦井裏，死在井下的黑暗裏，死在井下的黑水裏。大李的滿頭白髮父母來了；大李的因受刺激變得癡癡呆呆的少婦妻子懷抱孩子來了；我的同學大學生小何妹妹哭得淚人似的也來了。從此，我的思緒就常常凝固入死寂；我的腦海裏就常常涌出大李、小李、小何一張張白紙般面孔；我的耳邊就常常響着：“透水啦！透水啦！”大李的喊叫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