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紙質細軟散文

來源:時尚冬    閱讀: 2.57W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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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於我來說,是潔白的羽毛飛過童年的湖面,蘸着露水在月光下寫就的溫情一筆。有風的夜晚,一封封碼好,用紅色絲帶打上蝴蝶結,安放藤條小箱裏,隨我坐綠皮小火車流浪遠方。

紙質細軟散文

不記得自己寫過多少封信,也不記得收到過多少封信。總之,那些綠色郵差搖着自行車鈴的日子,已成爲記憶裏一抹溫馨剪影。很遺憾,空蕩的抽屜不再有一封信,靜靜躺在那,等着我去觸摸它的溫度。十八歲那年,有個男孩曾奮力給我寫信,一連二十七封,很漂亮的鋼筆字,文采亦好。那些細枝末節的珠貝早已被時光的湖水漂洗得一乾二淨,只記得有句寶玉紅豆曲裏的唱詞“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隱隱,流不斷的綠水悠悠。 ”他是父親單位技術室分來的大學生,個子不高,從未說過話,他每次把信默默放下就轉身離開。那時年小,不知如何面對,這些信件就成了我心底永遠的祕密。我是一個愛漂亮的人,延挨很久,選了一張粉色信箋,裁剪了一個很別緻的信封,背面糊上一幅水墨潤染的圖畫,前面工工整整寫下地址,貼上八毛錢郵票,繞了很大一個圈,鄭重寄到他手裏。

我一直珍愛着這些信,知道他曾對我用過心,月圓的夜晚,他在他的案前勾勒過我的山水。這些溫情的信件就像心底的細軟,一直陪着我走過很多年。

人是無法解讀自己的,你去過的車站,往往收藏在別人的魔盒裏。我是一個喜歡在自己夢裏飛花三千的人,與外疏聯,喜歡極簡,能不要的都不要。三年前,爲發一封郵件纔有了自己的,號還是別人送的。二年前,在農村七八十歲老大媽都用手機通聯時,迫不得已,給自己配了一部最簡易的。時至今日,發短信都吃力。二十多年來我唯一通向外界的就是一部座機,我感謝那些童年的夥伴,能找到我這個賣火柴的小姑娘,把我從新鮮的土壤裏翻出來晾曬。

夜深人靜時,如果有鈴聲突然想起,我會披着睡衣下樓,接聽那些天外來音。清一色純正普通話是那麼親切好聽,我小心翼翼猜着她們的名字,生怕驚破水面上飄來的夢。也有同學空降這個城市,請我在不錯的`酒店吃飯。這些都成爲我深深地感動,因爲她們還記得我。

不久前的一天,對話框裏,有陌生朋友直接甩來一句話:“把你的手機號報給我”。這樣的不見外多少讓我有些錯愕。當我弄明白是初二的同桌時,竟啞然失笑。儘管二十多個春秋不曾謀面,但我知道我們是一片葉子的正反兩面,不僅相似,還一直在彼此心底碧青碧青的。她說她保留着我的一張小紙條,問她的還在不在。我在記憶的海洋裏使勁打撈着,竟一無所獲。她說那是一張從中撕開的白紙,一半我寫下了我的名字,一半她寫下了她的名字,然後做了交換。原以爲是一句浪漫的詩句,但聽起來倒像是一個鄭重的儀式。無法想象當時我們的小腦袋都想些啥,是不是想用這種方式把對方的名字謹記一生。接着她把翻拍的照片打了過來,看着自己14歲時青澀的字跡忍不住笑了起來,並一眼看出後綴拼音,平捲舌的混淆。底下標註的日期是1982年11月30號,離現在已整整32年。我很慚愧,她的那粒花種,被我遺失在通往春天的大道上。

我在我的時光舊城裏,找到了她的照片,發了過去。那時的她像一朵潔白的花蕊,莊嚴而又羞澀,衣服的第一個鈕釦永遠是緊扣的,說話愛臉紅。她不穿新衣服,生怕被別人看了去。她的東西規規矩矩、整整齊齊、乾乾淨淨的。她文靜,不瘋不鬧,不輕浮也不做作,是個家教很好值得信任的人。她走讀,我住校。我經常去她家,她的父親是一位有名的工程師,家裏一絲不亂,牆壁雪白,一顆釘子都不讓釘,毛巾洗得漂白。

但光陰一下子無情地刷新到了今天,面對鏡子,我們的年齡比當年的父輩還要老。

不久後的一天,她又打過來一張鋼筆畫。瞬間驚訝後,我一眼認出那是我十幾歲的杜撰:畫面正中有泥瓦小舍一間,右有竹笆扎牆,左有古樹相依,門前漫有石子羊腸,屋後太陽、山巒、雲朵相擁,一條彩虹小溪環門而過,又飄入後山。院內擺放一張乒乓球桌案,上有小球沿虛線飛繞,兩隻僵硬的蝴蝶停在空中,只是缺了雞鳴鴨唱。擱在現在,我一定會添上一羣長成向日葵的孩子,衝着太陽一直奔跑。

我說你也太可愛了!她說我這還有你的信、照片和給同學起草的入團申請書,現在就擺在我的牀頭,每天我慢慢看。我驚訝地張大了嘴巴,真的不記得自己寫過什麼信。我笑着說如果真有,那你得留好,等哪天我一不小心紅了,這獨發的處女作還能換點錢,若裏面有點隱私的話還可爆料下。她聽後呵呵地笑,說成啥名呀!我還不瞭解你,不是一個有功利心的人,和我一樣都有點傻。聽後竟很感動,我的底色,十幾歲就被她拘定。

她把那些小信讀給我聽,真的是我寫的。在鋪滿時光落葉的小徑上,我一直向她傾訴。裏面有喜歡安靜,喜歡簡單,一個人靜靜地,把一切繁華喧囂拒之門外的話,還有昇華和人格這樣的字眼,還提到一些幾乎忘卻的人名。我寫得細緻真誠,自然連貫,沒一句套話。她說你看看你小孩家家的那時就懂得人格了。我一直舉着手機在臥室裏笑,窗外的光陰已經咕咕流過了30年。這樣安靜的夜晚,除了她的聲音飄入,還能聽到樓後僅存的爬山虎乾枯的枝葉,在寒風中簌簌作響。我說你處理掉吧,我在最稚嫩的年齡,說着最老道的話,生吞活剝着一些現在都不想弄懂的概念。我說我17歲時就用了現在的網絡語言,坐擁禪機,可依舊活在紛擾的紅塵裏出不來。她說你知道嗎?你這封信,寫了五大頁,而我只讀了兩小段。

又過了兩天,她給我打來四張照片。模糊的鉛筆字,還有勾改塗抹的痕跡,但字體不錯。我說這是你寫的字,她不回。我說這是我寫的字,她也不答。我一下子認出紙張是父親辦公表格的背面,文字呈雙行排列,押同一韻腳。我一下明白是自己十七歲寫的詩,標題是《真誠的告白》。我一個電話打過去。我說這是我的詩,她說是的。我說我不會這樣不講究,把草稿寄給了你。她說你肯定沒備份,你那時就這樣,想對我幹啥就幹啥。你的信封五花八門,信紙也是各式各樣,有的直接從練習本撕下來就能寫,有詩有畫還有批註。我突然想起在她的信旁,我曾用紅筆直接回復,像脂硯批紅樓樣。她說我這還有很多,現在眼睛疼,每天只看兩封,以後慢慢處理。有一天老了,不在了,就沒人守護它們了,只留兩封,咱倆看。有時間,你自己來取。聽着,我的眼淚竟掉了下來。

我知道她輾轉過很多城市。她和我說過,剛到上海定居時,回去託運東西,捆了三大包,車子在樓下等。剩下最後一包,她背一次沒背動,背二次也沒背動,我想那裏邊,肯定有我的這些心靈碎片。

那時候人窮,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只有這些紙質細軟,能貼着生命的體溫,隨身攜帶。我知道她是一個性情中人,看待花朵同黃金一樣珍貴。這也是隔山隔水,隔着幾十年歲月我們從不需要想起,但永遠也不會忘記的原因。

她的愛人也是我們同窗。他們一個武漢,一個南昌,你儂我儂,大學畢業後,結成伉儷,數次搬家,最後落戶滬上。但我的信始終跟着他們,見證他們的愛情,目睹他們的婚姻。

30年算什麼,只是這薄薄透明的一張紙的距離,我們還是棲息在同一片葉子上的兩顆露珠。那時的校園開滿了白色的泡桐花,我坐在臨窗座位上,伸手就可以摸到。H型的樓房,玻璃黑板,我們在上面沙沙寫字,教室靜得掉一根針都能聽到。朝顏花爬滿了宿舍小牆,夕陽染紅了柔軟草坪,我抱着書,穿着白底蘭花旗袍小裙走過。她在教室了等我,我們坐在一起,一任那些瑣碎光陰緩緩流淌。

她說那時我成的看不上你了,你的飯票總是一個蛋一個蛋的,都是我幫你疊好,再放進你的小錢包;你的書喜歡卷角,都是我幫你撫平。我每次說你,你只會笑。我說不會吧!我現在是洗了手纔看書,看過的書和新的一樣。我的東西極其規矩,衣服分門別類,每個抽屜放的什麼一清二楚。她說我現在倒是和你過去一樣,你的房間我不會住,太整潔了。我喜歡舒適,乾淨地凌亂着。衣服是可以堆着的,廚房也可以搬進臥室,我在牀頭燒水,坐在牀上吃水果。我說我永遠不會這樣,而你真的變了。她說我現在自由隨意,想幹啥就幹啥,你倒是活回去了,不過我們還是一樣人。

我小心地問,那你現在會吵架嗎?她說會,我說我也會。她說我還會洗衣服做飯、訂機票、裝修、考駕照,啥都會。她說如果你現在看到我吧嗒吧嗒地掉眼淚,你別怕,一會就笑了。 我說我知道,我也哭過,但生活還要繼續。我們都不是當年的小女孩了,離開了父母,再也做不成公主,這是定律!

我說你咋還是那麼白,像瓷一樣。她說我寧可不白也想長成你那樣。我們呵呵地笑着!依舊是同桌,就像昨天還在見面,沒有一絲半毫的陌生隔閡。我說我在信裏咋稱呼你。她說你叫我芳,想念的芳!我說我哪有那肉麻! 她說你就是這肉麻來着,你還說可想我了。我從不知道自己的精神還這樣依附過一個人,我一直以爲自己是一個抱着月亮獨自奔跑的赤腳女孩,一無所有,可她竟在她的保險櫃裏,爲我收藏了一個春天。

這就是紙質細軟,文字中的黃金。它帶着靈魂的香氣和體溫只發給一個人看,能珍惜這樣首家獨版的,必是有心人,也值得我去珍愛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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